一期培訓中,志愿者們走進醫院實踐。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網記者 王景爍/攝
宋龍超在“小丑醫生”服務中和小孩互動。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網記者 王景爍/攝
志愿者們在意大利老師的帶領下和病人互動。受訪者供圖
10多歲的男孩得了甲溝炎,被家長按下狠打了幾頓,可最終也沒能邁上手術臺。
一個孩子患了急性闌尾炎,闌尾已化膿,隨時可能穿孔,如果感染全腹膜炎,會喪命。他拒絕輸液,也不讓抽血,躺在地上打滾。看見醫務人員就高聲大哭,還吵醒了臨近病房的小朋友。
90后護士宋龍超自有他的方法。戴上熟悉的紅鼻頭,用手機放了首兒歌,他踏著滑稽的步子走向小家伙,拿起他的玩具開始對話。滿臉淚痕的小家伙停下了,被迫暫停的手術終于推進。出院時,他找到宋龍超拉鉤,“以后你一定要來看我啊。”
宋龍超當過熊大,扮過小豬佩奇,也演過吸血鬼,變身為外太空怪物。
宋龍超不是小丑,是“小丑醫生”。這是醫學領域里替代療法的一個分支,是專門用幽默的表演為病人減輕痛苦和焦慮的治療服務。
5年來,小丑醫生公益慈善促進會服務了數不清的病人。
病床上的小孩是他們主要的服務對象。那是個不到10歲的小男孩,戴著眼鏡悶頭坐在床上,患上尿道疾病,整個人看上去“蔫蔫兒的”。
貓著腰,宋龍超溜進去了,他左看右看,轉過頭像是打算退出房間。就要離開的瞬間,他扭身回過頭來,和偷瞄他的小男孩對視了一眼,小男孩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他的家人也樂了。
并非簡單的逗樂扮丑,按宋龍超的理解,這是個正兒八經的職業。對不同的病人,他們要采用不同的方式,每種方式都有講究。
“小丑醫生”走近過一個肺癌晚期的老人。自從入院,他習慣了把頭撇向一邊,拒絕和醫生甚至兒女說話,冷冰冰地對抗著一切治療。
滴水不進的老人唯獨有一個下棋的愛好。除了戴上紅鼻頭,“小丑醫生”還裝扮了頂禮帽,換上老派服裝。他沒輕舉妄動,進了房間,反而先找其他患者下棋,再暗自打量。
擰著勁的老人繃不住了,踱著步子蹭到旁邊,還為棋局上的人支了幾招。這時候,他才跟醫護人員說了實話——自己擔心治病要花高價,想讓家人喘口氣。話聊開了,橋搭上了,問題解決了。
成為“小丑醫生”5年,四川省小丑醫生慈善促進會項目負責人宋龍超,記不清有多少個冰冷的房間因此熱鬧起來。他熟悉這樣的場面:家屬從一臉戒備,變成了笑意盈盈,直起僵直的身體圍上來一起做游戲;同在住院沒被服務的小朋友,大老遠跑來找“小丑醫生”,拿到了氣球才哈哈大笑。
不就是陪玩嗎?
宋龍超曾有過好多個職業夢想,唯獨沒有護士這一項。
酷愛電影的他原本軌跡是做一名編導。高中畢業,他拿到了四川師范大學編導專業的錄取通知書。可隨之而來,他接到了另一個通知單——媽媽患上了白血病。為了提供更好的照顧,他轉而學醫,畢業那年,他的母親去世了。
命運對他接二連三地開玩笑。4年前,在四川省人民醫院工作的他又被查出患上癌癥。躺在手術臺上,他說“頭一次感到刻骨銘心的孤獨和恐懼”。
那是術后第3天,盡管自己已參加過“小丑醫生”的活動,當幾個同事穿著小丑服戴著紅鼻頭,邁進他的病房開始表演時,身上插著引流管的宋龍超還是沒忍住樂了,病房里其他人也笑了。之后,他成了“小丑醫生”團隊里的核心成員。
一開始,宋龍超壓根兒沒覺得這事能有多難。“不就是陪玩嗎?”
可想象中的溫情互動并沒有如期到來,對著臉譜,孩子們直接放聲大哭。碰了一鼻子灰后,他們不得不承認,自己想簡單了。
“小丑醫生”不是醫護人員的奇思妙想。幾年前,四川省人民醫院的張健、成都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的博士劉月明和雅安市人民醫院的楊有京,來到意大利錫耶納大學醫院參加專科醫生的進修項目。
一個畫面留在了他們心底:一群戴著紅鼻頭的小丑穿梭在五彩斑斕的墻繪和貼紙包圍的兒童診室,面對要接受霧化吸入治療的小家伙拿出泡泡機吹泡泡,他們告訴小家伙,把霧化的白煙吸到身體里就會變成泡泡殺滅細菌,小家伙想也沒想就開始治療。
從醫近20年的劉月明敏銳地察覺到,如今,中外的醫療設施、設備和技術沒太多差距,可唯獨在病患關懷上,中國“落下了一大截”。3個人回國后,聯手組建了四川省首個“小丑醫生”志愿團隊。
他們不斷“試錯”:“小丑醫生”跟舞臺上的小丑太不一樣,刻意夸張反而還會拉遠自己和患者間的距離。
這些志愿者干脆丟掉了花花綠綠的服裝,去掉遮擋了大半張臉的面具,就穿白大褂,拿手邊的廢棄針管、塑料袋和患者做游戲。效果好的話,再加一副魔術牌和一把尤克里里。
中國人相對內斂和克制,不愿對陌生人敞開心扉,他們想著法子扮演熊大、熊二、喜羊羊、奧特曼等。
要當好“小丑醫生”,護理學、心理學、物理治療、醫學史等醫學方面的知識都得涉獵。不懂醫學的人,很有可能忽略了特殊病種隔離的需求,因為距離過近的互動,造成感染。
空有醫學知識不會表演,在現場也會“抓狂”。沒有表演基礎的宋龍超,扒下網上的小丑視頻,一遍遍拆解、模仿。
他們用剪刀劃過硬紙板,定格出星星的形狀,卷成筒,拉上窗簾,再關上燈,打著手電,讓光線穿過紙筒的夾縫映在天花板,上上下下晃動,就像一場流星雨。滿足了一個7歲白血病兒童的愿望。
當然,這項看似幽默輕松的工作有時也會碰釘子。有孩子早熟又敏感,不被小游戲打動;有孩子眼睛移不開手機,再活躍氣氛也無濟于事;還有的孩子會應付差事般地點點頭不往心里去;最難搞的孩子是上一秒還熱火朝天地互動,下一秒立刻將頭撇過去自顧自玩耍,突變的脾性不可琢磨。
有時候,一頭霧水的家長還會干脆擺擺手,甩出一句逐客令,“你干嗎呢?”
成了“小丑醫生”后,內向的宋龍超被活活逼成了外向。他有一套自己應對尷尬的方法:欲擒故縱,從身邊人下手,臨場觀察找話題拉近關系。
“有同事說,我做活動的時候,就和傻子一樣。”宋龍超笑道,他幾乎忘了,第一次站在病房外,自己根本邁不開腿。
醫生當小丑,“不務正業”?
有人質疑,“小丑醫生”只是嘩眾取寵的噱頭,淺嘗輒止的逗樂到底能有多大效用?不少醫生也覺得,作為醫生,應該適當保持權威,干這個,是不是有些“太不務正業”?
宋龍超承認,“小丑醫生”只是一種療法,作用并非治愈,更多是為了“破冰”——打開患者心扉,和家屬一起為病人搭建對生的渴望。“其實不是治病,是治人。”
在劉月明的燒傷科,一位失足掉入鋁水池的工人,全身70%的皮膚被燒爛。前前后后4次植皮手術,好不容易讓他的皮愈合,可他還是成宿成宿睡不著覺,一閉眼就是自己被壓住的畫面。神經內科的醫生證實,他得了創傷后應激障礙。
光服抗抑郁的藥不管用,劉月明和團隊開始想轍。他們知道病人有唱歌的愛好,幾個人戴上了紅鼻頭,唱病人平時愛唱的歌,操著樂器踏入病房,幫他挺過最艱難的時期。
他們也會直面死亡。一個晚期腫瘤的老人臨終之際,看到“小丑醫生”前來互動,灰蒙蒙的眼里閃現了光亮,從床上撐起了身體。老人去世后,兒子帶著全家人來致謝,病人的姐姐還說,“我病了也來你們科室!”
“越是臨終,病人傳遞的能量其實越大。”楊有京說。她記得那部講述“小丑醫生”電影《心靈點滴》的片段,“為什么想當醫生?”“因為醫生與病人聯結,在病人最脆弱時與其互動,不僅提供治療,也提供建議和希望。如果我們要挑戰疾病,應該挑戰其中最嚴重的冷漠。”
接觸過各式各樣重癥患者的劉月明,從“小丑醫生”的治療服務里看出了新門道:憑著和患者的深入溝通,可以改善被詬病已久的醫患關系。
根據國家衛生部數據,2010年全國共發生醫鬧事件17243起,比5年前多了近7000起。網易新聞數讀總結,從2006年到2016年,法院受理的醫療糾紛案件數量也多了一倍。
每一次走近病人,“小丑醫生”最少需要半小時的準備時間,和主管醫生了解病情,和家人聊病人的喜好。
拿兒科來說,病房里至少有上百人,加上門診,每天的流動量保底奔千。患者入院后,治療需要多科室配合,沒人能保證“小丑醫生”的治療服務能貫穿患者入院的整個期間。他們想了法子,納入更多的志愿者覆蓋治療所有的環節。
不少家長還愛用醫院來嚇唬孩子。在小朋友的潛意識里,穿著白大褂戴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的醫護人員,基本等同于痛苦和危險。見了面,逃離是他們的第一反應。
劉月明帶志愿者設計了“顛覆”的場景:他告訴小朋友,進醫院就是來到了一個“游樂園”,全程跟醫生一起完成游戲才有獎勵;他們戴著面罩陪孩子捉迷藏,隨后場景不斷切換,從病房過度到手術室;一個志愿者學會了魔幻泡泡秀,把兒科病房變成了氣泡海洋。
他聽見一個小家伙當場向家長喊話,“我以后還要來醫院!”
這些志愿者也在不斷靠近和思索醫學的本質。當醫生近20年了,楊有京坦承,自己曾經特別迷茫,“每天治病、治病、治病,找不到出路。”新聞上那些尖銳的醫患矛盾,讓她怕被打,也怕死,干脆從腎內科跳到了老年科。
“以病人為本這話聽太多了,但這是抽象的,沒有人明確知道該怎樣做。”她說,以前遇到問題,更多歸因于病人和家屬,但后來想到的總是自己。
他們做了“小丑醫生”長期化的實驗:從病人入院就開始介入,滲入入院、麻醉、手術、康復、復查等多環節。按照一般的三四天的住院周期,這些人要對病人從頭到腳摸個底。
小丑醫生課堂比干癟的理論受用
程宗燕是四川省人民醫院手術室的護士長,她申請了一項國家課題——《醫療小丑對圍麻醉期兒童患者哭泣、焦慮及疼痛的影響研究》。她得出一個結論,“小丑醫生”作為一種輔助療法,確確實實減輕了患者的疼痛,幫助他們配合手術,并且,麻醉劑用量也減少了。
副教授劉月明沒少在講臺上傳輸人文關懷的重要性,可在課堂里翻來覆去強調的理論“實在太干癟”,學生不怎么愛聽。
他干脆在成都醫學院開了門選修課,就叫“小丑醫生課堂”。他把學生分成小組帶入病房,課程的一半時間都被他拿來實踐。這堂課的期末考不用寫論文、也沒任何試卷,他只考察幾個問題:是否體察到病人需求?學會了多少魔術?互動時病人笑沒笑?
這門限額80人的課堂一度被學生“瘋搶”。有人告訴他,每回一開放選課,幾秒鐘就會爆滿,刷都刷不上。
這份調節醫患關系的“潤滑劑”,也成了醫學生成為準醫生間的“橋梁”。有學生看到,一位被車碾破了腳后跟的小朋友難忍換藥的疼痛,他就找到對方做起游戲,帶會彈吉他的同學為他彈奏,實踐結束,還留下了患者的聯系方式,每一次換藥,他都會前往陪伴。
一些低年級的學生還自發找到了劉月明,他們打算提前進病房,“看看真實的患者什么樣”。
近兩年,“小丑醫生”已不再是陌生的詞。目前,中國10余個省份有了“小丑醫生”。但相比國外,“小丑醫生”在我國仍屬摸索階段。而在澳大利亞、新西蘭、以色列、美國以及歐洲許多國家,“小丑醫生”已經被廣泛應用。
以色列有專職的“小丑醫生”,早在2006年,海法大學就開設了全球首個醫療小丑專業,以色列也成為全球“醫療小丑”的輸出大國;在意大利,救護車司機、工程師都能成為志愿者,每年,他們有專屬于“小丑醫生”的活動日。
治療模式、培訓內容,以及志愿者的招募都需要不斷探索,宋龍超他們“摸著石頭過河”。
劉月明注意到,在中國,人們的志愿服務意識沒有國外盛行,志愿服務很容易向現實讓步。病人的冷漠,社會的打量,以及花費時間較多,讓很多志愿者在一兩次活動后,逐漸淡出了。
醫護人員的精力畢竟有限,劉月明也擔憂,“沒有廣泛的志愿者參與,只靠著醫護人員,大家還能堅持多久?”
迫切的問題是,“小丑醫生”有一定的專業門檻,更多的社會力量融入勢必經過培訓。可中國目前還沒形成自己的課程體系。每次邀請國外專家前來授課,需要磨合時間,也需要負擔差旅等經費,每年僅一到兩次的培訓也很難讓其快速擴散。
幸運的是,沒做過宣傳,沒公開征集過報名,總有志愿者找上門來參與活動,兒科病房的大夫、護士、社區義工,甚至平日里街頭玩樂器的老人,“都想一起來搞點兒事情”。
今年6月末,一場培訓結束了。一位醫生回去后,有空兒就用幾個氣球,擰成花朵或小狗的樣子送給身邊的孩子。
宋龍超的英文名字是lucky,他一直想的,就是帶給病人更多幸運。每逢“小丑醫生”的活動日,走近一個病床,舉起手里的玩偶,他會立馬活潑得像另一個人。
在他眼里,“小丑醫生”就像一團火,能融化冰冷的東西。
(記者 王景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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