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开祖父和他的“朋友圈”
专访《胡先骕全集》主编胡晓江
▲2025年4月20日,在北京先知书店《国情分界线》新书发布会后,胡晓江(右)和胡复孙(左)在“皆兄弟也”合影前留念。刘煜洋摄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刘荒
1948年春天,五位先生在南京城内并肩而立合影,居中者在照片上方亲笔题写:“皆兄弟也 卅七年三月卅日 胡适”。孰料,前四字竟渐成谜题,70多年后才被晚辈解开。
光阴荏苒,风流云散。他们再无同框之缘,亦渐次淡出历史舞台——自1962年胡适病逝起,五人先后谢幕,凡三十六载。当年叱咤风云的面容,一度连他们的后人都难以辨认。
前不久,在北京先知书店的《国情分界线》新书发布会上,作者胡复孙讲述了这张合影背后的“无名悬案”,并现场请出了揭开谜底的关键人物——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胡晓江。
更令人感慨的是,他们两位正是合影人物的后人:前者是以“胡焕庸线”闻名于世的著名地理学家胡焕庸的孙子,后者是有“水杉之父”尊称的中国植物学奠基人胡先骕的孙女。
胡晓江,这位无缘与祖父谋面的哈佛大学社会学博士,在编纂《胡先骕全集》的十年里,将一度尘封的家族历史拼凑成生命的图景。在知识探寻与亲情回响之间,不仅沉淀出她对历史、家庭与命运的深切思考,也映照出特定时代背景下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
这段寻根溯源的“人脸识别”故事,如拼图游戏一般深深地吸引着我。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相约在京郊的一家咖啡馆,一同打开胡先骕和他的“朋友圈”,开启了一场关于自我、根系和时代的再发现之旅。
在祖父平反的追悼会上,她才知道这个“陌生人”的存在
作为中国近代科学、文学和教育的集大成者,胡先骕却因历史尘封一度鲜为人知。无论在新文化运动中扛起“学衡派”大旗与胡适论战,还是以国立中正大学首任校长跻身民国八大校长之列,抑或因鉴定并命名活化石“水杉”而轰动世界,他都展现出非凡的影响力。
新中国成立后,他因批判苏联李森科学说是伪科学而受到责难,却被毛泽东喻为“中国生物学界的老祖宗”,周恩来要求中科院就“李森科事件”向他道歉。
刘荒:十岁时,您才知道祖父胡先骕的存在,而且和一种树有关;长大后,提及祖父您也直呼其名——“胡先骕”,仿佛他只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祖父在您出生前去世,记忆自然无从谈起。从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到2014年协助父亲编纂《胡先骕全集》,历时35载。对这位学贯中西、横跨文理的“斜杠祖父”,您曾经所知有限,亲近不起来,这么漫长的疏离不免让人暗生心结,难以释怀。
胡晓江:初识祖父胡先骕,并非在泛黄的家信或温暖的膝旁,而是在他平反昭雪的追悼会上。此前,家里从未出现过祖父的名字,仿佛这个人根本没有存在过。
直到1979年5月的一天,家里餐桌上出现一纸“胡先骕追悼会”通知书,上面一个黑色的“奠”字。全家都被召集到八宝山革命公墓,参加官方为他恢复名誉的追悼会。
礼堂里人很多,我们小孩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大人也不做解释。我连一些外地赶来的亲戚都不认识,对其他人更没有概念。
追悼会后,家人再没有提过他。父母和长辈私下或有谈论,却从未在孩子面前流露。回想当年,祖父更像一阵风,知道了,也过去了,很快从我脑海里淡去了。
刘荒:沉默有时比言语更有力量,它能抹去一个人的存在。当年,恰逢全民族思想大解放,“拨乱反正”不仅是耳熟能详的政治号召,更成为重建国家秩序的基石。人们重新审视历史,寻找尘封的家族记忆,为还原历史真相提供了契机。
生前功名显赫,身后湮灭无闻。祖父胡先骕如此悬殊的人生落差,却从未激起过您探寻究竟的念头。如果这种疏离并非对家族历史的漠视,又是什么让您最终选择了沉默?还是沉默本身就是故事的一部分?
胡晓江:实际上,这种长期疏离的原因很复杂。首先,父母那一辈对祖父的一切都讳莫如深,有意屏蔽这些信息。他们不讲,我们自然无从知晓。后来零星知道一些,他是植物学家,发现了绝迹的水杉,但信息非常少,都是一些碎片化的传闻。
平心而论,父辈们的沉默不是偶然的,而是那个时代留给很多家庭的集体记忆。他们经历过太多风雨,形成了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不愿触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
小时候,我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事,小孩子连父母的过往都不了解,遑论一位素未谋面、仅有称谓的祖父了。若没人引导,小孩子不会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感兴趣。印象中,我以前从未向父母打探过祖父的事情。
后来,知道他当过大学校长,与中国近代史上诸多风云人物有交集,我仍觉得那是他的历史,并不想去“沾光”,也不关注他的事情。毕竟要“团结一致向前看”,对过去追问太多,似乎也不合时宜。
另外,也可能与我的个性及成长环境有关。我就读于北京一所著名中学,同学中不乏名人之后,以科学家子女居多。大家更想建立自我,而非倚仗祖辈的名声。
当然,也有个别人喜欢炫耀,整天把“我祖上如何如何”挂在嘴边。我觉得这种比较很无聊,刻意回避这些话题,更不愿去沾胡先骕的光。
现在我经常直呼其名胡先骕,和大家平时称呼历史人物一样。我们之间没有时空交集,不涉及“为尊者讳”的礼仪问题,更与是否尊重传统文化无关。
我不会因为有血缘关系,就摆出一副特殊姿态,只希望以平常之心,重新认识和理解这位历史人物。
从北大、哈佛到伯克利,跨越时空的“祖孙校友”
胡先骕,字步曾,号忏庵,1894年5月24日生于江西南昌的一个传统士大夫家庭。他自幼聪慧,被视为神童,四岁起接受传统教育启蒙,后因科举废除接受现代教育。
胡家三代人与北京大学渊源深厚——祖父胡先骕1909年保送入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预科,父亲胡德焜北大数学系毕业留校任教直至退休,胡晓江本硕学业均在北大社会学系完成。这个家族与北大的学脉相承,至今绵延已过百年。
刘荒:您和祖父不仅是北大校友,留学经历竟也惊人巧合:1995年,您赴美攻读哈佛社会学博士,继而又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从事博士后研究;而早在1912年和1923年,祖父胡先骕亦两度负笈海外,先在伯克利获植物学学士学位,后于哈佛大学荣膺生物学博士。
这两条逆向而行的求学轨迹,奇妙地在世界顶级学府间交织,成就了这段跨越时空的“祖孙校友”之缘。在您看来,这究竟是命运的奇妙安排,还是刻意的学脉传承?
胡晓江:这绝对不是刻意的传承,因为不知道历史,就不可能刻意传承。我申请国外大学时,突然想起有亲戚隐约提起过,祖父曾在美国留学,不知道是哪个学校,便向父亲求证:“爷爷在美国上的哪个学校?”
他迟疑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好像是哈佛吧……”哈佛是全球顶尖学府,他为何还闪烁其词呢?我感到有些奇怪,却没再追问。父亲性格素来如此,遇事犹豫,经常说一半留一半。
多年以后,他才坦承当年拿不准把这件事抖落出来,对我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把哈佛列入申请学校的名单,竟被录取了。
漫步于古老的哈佛校园,想象中与祖父有关的事物,一下子变得格外陌生。这种完全连接不上的奇怪感觉,仿佛我俩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我在留学期间,父亲曾建议我读些“学衡派”的作品。我忙于学业,无暇顾及,何况都是文言文的百年旧事,也提不起兴趣。
我在哈佛结识了植物分类学家马金双。他告诉我:“我就是做你爷爷那个专业的。”
我只能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我爷爷具体是做什么的。”他热情地拿出一本《植物分类学简编》,指出其中一段说:“这是你爷爷写的书,就是这段话惹了麻烦。”
我仔细阅读了那一小段批评李森科的文字,并没感到有什么特别之处。那时我还完全不知道这段文字,曾在中国现代科学史上引起过巨大的波澜。
刘荒:我读过您写的《世间曾有胡先骕》的纪念文章,还有胡宗刚《不该遗忘的胡先骕》等专著,深为那一代人曾被蹉跎、被遗忘,甚至被遮蔽的命运唏嘘。
面对血缘与历史的双重割裂,您是否有过无力感?当您第一次轻触到祖父翻译的昆曲经典《长生殿》手稿时,胡先骕是否就在那一刻,从泛黄纸页上的名字,变成你生命中一个必须解开的谜题?
胡晓江:起初,我没有意识到这种隔阂,也谈不上“无力感”。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并不会觉得无力,更多是不在意,不关心。如同历史课本上的内容,对有些学生只是负担,考完便放掉了。
我开始参与《胡先骕全集》的编纂,更多是为了帮父亲,不是对祖父感兴趣。父亲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英文也不好,我应该尽一份责任。
历史的割裂,从我父亲那一辈就开始了。他们主动选择了割裂。父亲晚年时,内心必定有许多无法言说的情感波澜。我们这一辈人,只是被动地处于无知之中。
2014年,马金双给了我一批他从哈佛大学找到的胡先骕的英文信件。这些1938年胡先骕从北平写给导师的手写信件,字迹漂亮而迅疾,仿佛听见笔尖飞快划过信纸的声音——
“日军的飞机正在我们头顶盘旋”,“我正在研究一批中新世时期的古植物化石,它们保存完好,有着漂亮的花朵、叶片和果实”,“我们对于战争的最终结果,充满信心……”
没想到,70多年前的英文语句,读来毫无时代隔阂,字里行间却分明呈现出历史画面和个人心境。这些信件对我触动很深,产生了想更多了解祖父的强烈愿望。
而同年译完的《长生殿》手稿,则是他心中一个失落的梦。我们都以为,这部肩负他“昌明国粹,融化新知”宏愿的心血之作,已连同他晚年的念兹在兹,湮没在战火与岁月的尘埃中。
2016年6月,我在爱尔兰比尔古堡整理祖父写给古堡主人的旧信时,意外发现他与英国诗人艾克顿讨论《长生殿》合译稿的通信。循此线索,我们追寻多时的《长生殿》完整译稿,两年后终于在耶鲁大学图书馆的“珍稀手稿部”重现,也掀开了祖父庞大中国经典英译计划的一角……
随着对胡先骕了解的加深,我惊讶地发现,我的一些性格特点和兴趣爱好,竟与他十分相似。这些方面,我却难以从父母身上找到解释,只能归因于隔代遗传。
这让我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所从来”——追寻我们的根在哪里的力量。随着年龄增长,尤其有了孩子后,我更理解血脉传承是人类社会延续的重要纽带。年轻时对血脉不感兴趣,年龄越大就越想知道自己的根。
一张胡适“皆兄弟也”合影引发的“无名悬案”
在《胡先骕全集》收录的大量历史照片中,有两张由胡适亲笔题跋的合影——“两个反对的朋友”“皆兄弟也”。
这两张照片始见于《胡适及其友人》(1999年,香港商务印书馆)一书,图说均未标明胡先骕,编者为著名历史学家耿云志,2011年由中华书局再版时方得以修订。
耿云志在新版后记中勘误,纠正了旧版“两个反对的朋友”图说中,误将胡先骕认作陈独秀的错误,还向指出此谬的庐山植物园研究员胡宗刚致谢,尽显史学大家虚怀若谷、治学严谨的风范。饶是如此,小谬亦难返,此一错认至今仍时有流传。
文史研究者徐自豪应胡晓江之邀,与好友南开大学李东元、上海图书馆祝淳翔联手,破解此谜。
刘荒:这张“皆兄弟也”的合影,最早被收录于《胡适及其友人》,图说仅模糊地称其为胡适与“几个朋友”的合影。12年后再版时,只补注了一句:“右二为胡先骕。”其余三位“兄弟”究竟姓甚名谁,竟一时无从考证。您如何破解这桩学术界的“无名悬案”?
胡晓江:在徐自豪加入之前,我曾请教胡适研究专家、民国史学者,甚至台湾的影像研究者,结果一无所获。胡适一生交友极广,三教九流皆喜称“我的朋友胡适之”,要在他“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交游中,辨认出70年前的陌生面孔,难度可想而知。
我们考证的起点,始于题记中“卅七年三月卅日”,即1948年3月30日。简体字再版书《胡适和他的朋友们》中,图说提及的时间、地点、人物及“行宪国大”召开背景均获证实。
接着,我们很快锁定了突破口:合影中“左一”与“右一”胸前佩戴的“国大代表”徽章。但希望却被巨大的困难所淹没——与会代表近一千七百人,没有姓名和其他影像资料,仅凭这两个合影头像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伙伴们并不气馁,继续多线并进,交叉验证。1948年3月,正值“中央研究院”在南京选举首届院士,胡适与胡先骕均顺利当选。通过全部81名首届院士的标准像比对,我们用“排除法”确定,另外三位“兄弟”不在其中。
当一位狄姓人物被否,考证再陷僵局时,民国文史专家林建刚提出“左二”可能是外交家胡世泽,以及“五人皆姓胡”的大胆假设——胡适题写“皆兄弟也”,并非泛指“四海之内皆兄弟”,而是意在“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同宗之谊。
我找到一张胡世泽摄于1956年的照片,比对后感觉眉眼神情不同。但“五人皆姓胡”这个新奇而大胆的假设,却始终萦绕在我们心头。
此后半年,再无任何进展,直到李东元提出会不会与“学衡派”人物有关。这便要说到另一张合影——“两个反对的朋友”的故事。
胡先骕与胡适的交往,始于1914年两人留美期间。他一度引胡适为“仰慕殊久”的“宗兄”。五年后,两人因“新文化运动”的理念分歧走向激烈的公开论战。
胡先骕认为“陈胡之言过于偏激”,以至于为了发表一篇四处投稿无果的批评长文《评〈尝试集〉》,与刘伯明、梅光迪、吴宓等东南大学同事创办了《学衡》杂志。
不过,君子和而不同,观点不合并未影响双方友谊。1925年,二胡于上海会面,留下了一张珍贵合影。胡适在照片上幽默题跋:“两个反对的朋友。”
联想到南京是“学衡派”大本营,李东元灵感的火花瞬间被点燃:既然时称“南胡北胡”的双方论战主将都在,合影人物是否与“学衡派”或南京高校圈有关?
由此,著名地理学家胡焕庸的名字率先进入视野——他正是“学衡派”大将柳诒徵的高足。
网上找到的胡焕庸照片,多为其晚年所摄,不易比对。几经周转,终于查到一张他中年时期的照片,体型、发型、五官轮廓等特征,与合影中的“左一”高度吻合。《民国人物大辞典》中亦有其“1948年,当选为行宪国民大会代表”的记录,使拼图完美嵌入。
胡焕庸的身份一经确定,剩余两位“兄弟”也姓胡的可能性,骤然大增。
刘荒:这个故事简直太烧脑了!我们先穿插一个问题再继续。合影中的主要人物胡适和胡先骕早已明确,在寻找其他人的线索几近中断时,您是否想到过放弃,还是说服团队继续寻找?如果佚名者的身份最终仍无法确认,还会将这张“抱残守缺”的照片收录书中么?
胡晓江:五人合影中只认出两位,我们肯定不服气。我们认照片遇到困难时,嘴上也会说,“算了算了,不找了”,可心里一直都吊着,不到《胡先骕全集》正式开印的那一刻,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徐自豪、李东元等一起认照片的朋友,根本不需要别人的鼓励加油,大家本来都是“偏执狂”,才会凑到一起,最终能揭开这个谜底,也是因为他俩比我更固执。
这套全集里确实也有一些合影,最终没能标注全部人名,那些人只能以“不详”面世。但我可以说,任何一张照片我们都尽了最大的努力。这是一种纯粹的工作状态,不是因为外界的激励或压力,只是为了解开谜团。我以为,这才是学者应有的状态。
首位中国籍联合国副秘书长与陈立夫养鸡合伙人
这是一场始于历史、终于自身的求证之旅。历时两年,在百万字史料与无数影像中,“皆兄弟也”的谜底悉数揭晓。那些被历史尘封的往事终于重见天日,一个个具体而鲜活的故事,将会被重新抽象化,可以照见更深层思考的自己。
刘荒:胡焕庸的发现虽缘起于“学衡派”,并再次确定合影中“右一”的“国大代表”身份,但如果没有新的发现,只能“两条腿”走路,按图索骥继续深挖下去。
胡晓江:如果找到当年“国大代表”名录,再逐一核对胡姓代表的照片,是最直接的途径。徐自豪淘到几本《第一届国民大会代表名录》,却发现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出版物,个别代表甚至出生于四十年代,时间逻辑不成立。
后来我们才明白,国民党政府败退台湾后,为维持所谓的法理正统,这届“国大代表”任期延续了40多年,一直没有改选,只能靠“增额代表”续命,被人戏称为“万年国大”。
徐自豪又辗转通过曾祥金博士,向其导师、南京大学沈卫威教授请教。这位专研民国文史与“学衡派”的学界泰斗,同样认为“左二”是外交家胡世泽。这一论断与林建刚的判断不谋而合,像一道闪电划破迷雾,让我们如释重负。
徐自豪随即查找胡世泽的影像资料。一经比对,豁然开朗:五官轮廓、独特发型、高颧骨与深眼袋等特征,都与合影中的“左二”高度一致。喜悦之余,我不免有点后怕——这位著名外交家,最初曾被自己否定了。
至此,“五人皆姓胡”的大胆假设,仅剩最后一块拼图。
这时,又有人提出疑似胡钟吾——他与胡适是安徽绩溪同乡,同为“国大代表”。尽管比对照片年代跨度较大,结果并不相符,但我们吸取辨识胡世泽的教训,慎之又慎:先请人用AI技术比对,又设法联系胡钟吾的外甥求证,经过双重否定才予以排除。
2020年5月1日,学者胡文辉为纪念演员刘江(电影中“胡汉三”的扮演者)去世,重发旧文《说胡》。文末,罗韬补录了赖琏(即赖景瑚)回忆胡适的内容:“他到南京参加国民大会,陈果夫先生宴请几位大学校长和在联合国任职的胡世泽先生……我当时发现在座的宾主十二人中有五个人姓胡。适之先生很诙谐地说:‘这难道又是五胡乱华吗?’”
抗战时期,赖琏曾任西北工学院、国立西北大学校长。李东元顺着大学校长的线索,追溯到当年《各大学校长讨汪通电》,电报末尾赫然有赖琏及两位胡姓校长:国立西北大学校长胡庶华因蓄有标志性的大胡子被迅速排除,希望随之转向国立江苏医学院院长胡定安。
胡定安虽系“国大代表”,公开资料极少。几经波折,我们终于在2015年《南京医科大学学报》上,找到一幅胡定安的肖像照片。画面上,清癯的面容、儒雅的气质与神韵,与合影中“右一”别无二致,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刘荒:从“南胡北胡”的直觉联想,到“五胡乱华”的谐音趣谈,历史考证的突破,往往就在这“临门一脚”。
为何一些重要的历史人物,会逐渐沦为“历史隐形人”?我们又如何避免这些名字被再次遗忘?胡先骕的“朋友圈”果真都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胡晓江:这些看似“灵光乍现”的直觉跳跃,其实是长年浸淫历史资料的结果。任何研究都需想象力,历史学也需要跨界想象,每一次突破都源于想象与细节的碰撞。
我们并非历史学专业人士,只是在无数次凝视这些照片之后,与其中的人物建立了情感链接,只想找到他们而已。以资料最难搜集的胡世泽、胡定安为例,一旦打开这些“历史隐形人”的人生画卷,便会发现他们不同凡响的成就——
胡世泽(1894—1972),浙江吴兴人,近代外交史上的重要人物,首位担任联合国副秘书长的中国人。其父胡惟德为晚清、民国著名外交家。出身外交世家的胡世泽,精通五种联合国语言。1945年,他参加联合国制宪大会,曾主导推动巴以分治方案(181号决议)通过。
胡定安(1898—1965),浙江吴兴人,医学教育家和公共卫生行政奠基人。他毕业于浙江省医药专科学校,获德国柏林大学医学博士学位,曾任南京卫生局局长,创办江苏省立医政学院并任首任院长。1948年胡定安赴美,晚年与陈立夫合办养鸡场,终老美国。
这些曾经举足轻重的历史人物,代表着不同的文化气质和时代追求,如今人们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甚至连后代都认不出父母年轻时的模样。
特别幸运的是,胡先骕曾被抄走的个人相册,最终得以归还。这里面保存着他青年时期,尤其留美时的珍贵合影。这些合影通常至少有20个人,按理说每家都应留有一份,但我从未见过其他同样的照片,估计都早已佚失。
起初,我是出于历史兴趣研究这些人,后来意识到他们还有后代,有的就生活在我们身边。我原来寄希望那些儿女能帮我辨认他们的父母,后来发现,他们很多人从未见过父母年轻时的模样——他们的家庭,也同样被抹去了历史的痕迹。于是,逐渐变成我先确认他们父母的身份,再找子女把照片送给他们。
比如,我从1913年加州大学中国留学生的合影中,认出了中国数学奠基人之一姜立夫,并把那张合影送给他的儿子姜伯驹院士。如果我不指出来,他完全认不出哪位是自己的父亲。
许多人收到照片时已是耄耋老人,这种家族记忆的断层令人动容,也让人心痛。
没有人能保证,谁的名字不被再次湮没。历史的淘汰和遗忘本属自然——如同一本畅销书或一位大明星,数十年后终将被时间慢慢淘汰。这是自然的过程。
我真正想抗拒的,并非这种自然消逝,而是有意识的断裂。无论你是谁的后代,血脉中都延续着前人的生命,这种感悟我过去从未有过。如果每个家庭都能珍藏自己真实的历史,就会形成抵抗遗忘的共同力量。虽然成效未必可见,但我不能不做。
祖父的“朋友圈”不仅有社会各界名流,也有许多普通人。他外出考察、采集植物时,常与本地居民、庙宇看守、村夫山民交流,了解当地情况。这些人中有地方士绅、乡贤,也有朴实的农民。通过与他们的交往,他获得丰富的一手民情、风俗资料,也为后来的研究积累了素材。
一种精神契约:纯粹坚守与反对之谊
抗日战争时期,胡先骕曾写下这样的诗句:“勿惊世变违前史,终见天心覆大寰。”这不仅是胡先骕的历史观,更是他一生风骨的精神锚点。
因此,他在剧变中的坚守与沉默,并非不合时宜的匹夫之勇,而是源于对终极价值与历史规律的深刻洞见和笃定。
刘荒:有一段时期,胡先骕宁可以扭曲的“自我批判”应对审查,却对昔日论敌胡适缄默不语,拒绝任何攻讦。这是否暗含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某种精神契约?
当一个人以沉默守护“反对之谊”时,这种看似消极的姿态,是否才是其一生最为纯粹也最为悲壮的坚守?
胡晓江:我特别喜欢“精神契约”这个隐喻。照片上的五个胡姓“兄弟”专业不同、职业不同、观点也不同,但他们都是翩翩君子。中国传统的士的精神,是他们之间的精神契约。
胡先骕拒绝在压力下批判胡适,用他的话说,“20多年前,我就把反对他的意见,正大光明地说完了”。胡定安后来去美国开养鸡场,一身鸡粪但风度不减。
胡先骕的风骨,源于那种“精神契约”。他一生刚直不阿,视家人“在外少言”的叮嘱为“俗人”之见,坚信“我能看出问题而不说么”?
在他的几份检讨书中,胡先骕的“自我批判”为他的品格作了注。他将“保护学生”扭曲为“宗派主义”,将“知识广博”描绘成“引入歧途”,将“不阿于权贵”自陈为“自高自大”。在这种强烈的语义张力下,其作为顶尖知识分子的自信与清高,反而在字里行间愈发彰显,用“叙事抵抗”完成了一次不屈的自我证明。
昔日,他与胡适在学术上激烈论战,是思想上的对手;在批判会上却保持沉默,书面材料中也绝不构陷。这份无声的抗议,超越了个人恩怨与学术分歧,是他对“反对之谊”的最高守护,也是其纯粹人格的最终印证。
刘荒:当您带着《胡先骕全集》样书在祖父墓前合影时,他的子女已全部离世;而水杉从濒临灭绝到“植遍全球”,恰如胡先骕的名字从沉寂到重生。
您是否觉得祖父的“不朽”早已超越血缘?若时光倒流至1948年那个春日,您最想对合影里的胡氏前辈说什么?
胡晓江:2023年5月,《胡先骕全集》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历时十载,共十九卷,1340万字。胡先骕涉猎之广,著述之丰,令人叹为观止。
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无论是最专业的植物学家,还是最渊博的文史学者,在这里都一定会遇到自己的知识盲区。
因为有幸参与编纂这部全集,否则我无法真正触摸祖父和他的“朋友圈”。促使我坚持下去的动力,早已超越了单纯的血缘情感。
我也知道,许多后辈也都在默默做着类似的事情。比如,卢作孚孙女卢晓蓉、吴宓女儿吴学昭、梅光迪族孙梅杰、胡焕庸之孙胡复孙、李仪祉之孙李晑等人。最近商务印书馆的新版《蔡元培全集》,也由蔡元培孙女蔡磊砢担纲。大家都怀有相似的心情,这不仅是为了延续家族的记忆,更是在为那一整代人续写生命,传承精神。
胡先骕始终坚信自己会“不朽”。这份自信,源自于他所研究的领域——植物、化石,乃至生命系统的演化——时间维度动辄以万年、千万年计。他将自己的生命与这些亘古长存的事物相连,“不朽”对于他而言,并非虚妄,而是自然而然的归宿。
第二个问题把我难住了。胡适和胡先骕都没跟我共享过时空,很难想象会跟他们直接对话。胡先骕纯粹而热烈,胡适温和而坚定。虽然是两种不同的风格,但他们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都曾经顶着众声喧哗,顽强地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张“皆兄弟也”合影拍摄八个月之后,他们永远别过。不管身处何境,都没有改变自己的本色。我不知对他们说什么,但希望春日永恒,四海之内皆兄弟。
尾 声
正如水杉从濒临灭绝到遍植全球,历史的种子一旦落地生根,终究会长成参天大树。
从一张泛黄的合影开始,胡晓江不仅找回了自己的根脉,也重新点亮了一个时代的群像。那些曾被历史遗忘的名字,那些被命运割裂的故事,正在被新一代学人以虔诚之心拾起、续写。
所有人都被时间裹挟前行,再深刻的记忆都会淡去。但只要有人愿意为真实与温度驻足回望,历史的底色便不会褪去。正如那句“皆兄弟也”,世界辽阔,知行无疆。每一滴努力和温情,都是照亮未来的不灭星火。
这场对话不仅是孙辈对祖辈的致敬,更是对当下的追问——我们是否该重拾那份“看出问题而必言”的纯粹?当水杉以年轮书写不朽,每个家族的记忆,是否也该被铭刻在历史的年轮之中?